历史不想要阿尔托开口说话 | 索莱尔斯
《对诗歌的反叛:安托南·阿尔托文集》即将面世,我们设计了一本关于阿尔托的资料册,届时将随特别版赠送。今天推送的文章为其中一篇。资料册中的所有文章将陆续推送,希望能帮助大家了解二十世纪上半叶法国这位令人震撼的剧作家、诗人。
本书将于近期开启预售,欢迎大家继续关注。
选自《无限颂·谈文学》
[法] 菲利普·索莱尔斯 著
刘成富 / 段星东 译
关于阿尔托
我一直尝试着理解阿尔托所说的话,因为通过他所说的话,我们才能够清楚地了解二十世纪恐怖历史的重要性。
R.B.:菲利普 · 索莱尔斯先生,纵观您的文学创作,您在作品中经常传达的思想与安托南·阿尔托的思想有很大程度上的相似性。六十年代初,您已经在以您为核心人物的《原样》杂志中为阿尔托进行了辩护。您出版了他的诗歌,而那个时候还没有他的全集。1991年,您还将传奇性的《老鸽巢剧院演说》的部分节选公之于众。这些节选的发行,曾经因伽利玛出版社和阿尔托继承人之间的法律纠纷遇到麻烦,而您的这项举措恰恰拯救了这份十分重要的文献,使其免于长锁柜中而不为人所知的命运。您也说过,在这个逐渐退化成专制独裁统治的社会里,您无法忍受人们想再一次让阿尔托沉默不语。如今纠纷已经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那么您对整个阿尔托事件有什么看法呢?
菲利普·索莱尔斯:首先,我们必须知道阿尔托的作品先是被视为超现实主义冒险的一部分,在其中他成了一种悲剧式的人物。他处在极端的社会边缘并被他的主题刺激出精神问题,因而阿尔托是难以接近的。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融入超现实主义历史中的企图越来越难;阿尔托仅仅属于这段历史的证据也越来越不那么明显了。后来,阿尔托就被认为是精神病患者或者是亵渎神明的人。在那个时候,阿尔托的“朋友们”取代了他所谓的家人,定期出版阿尔托去世的那天早晨遗留下来的未出版的作品,而所谓的家人本能地对这种行为充满敌意并进行指责。从那以后,持有阿尔托手稿的人和阿尔托家属之间的纠纷就出现了,后者花了很长时间来掂量损失的大小。尽管起初遇到各种困难,但在这几年当中,阿尔托全部作品集还是定期出版了。当相关纠纷发生时,我们正在出版他作品的第 26 卷,《老鸽巢剧院演说》便在其中。这是一篇至关重要的文章,全集的出版商负责人究竟为什么隔这么久才发表这篇文章呢?这也是为什么我决定毫不犹豫地在《无限》中发表这篇文章的,因为我觉得它极为重要,有利于了解“二战”之后的人们是在怎样的历史背景下谈论阿尔托的。那是1948年,历史不想要阿尔托开口说话,希望他的讲稿混乱无序,仅仅发出几声令人感动的叫声就够了,我觉得有必要指出的是,阿尔托千辛万苦写作的目的就是想以自己的方式来控诉这个戕害他一生的残酷社会。他是以一种受委托的形式来书写的,比如他用第一人称来写梵·高,重拾了社会阴谋这一主题。这个主题可能在他身上也发生过,而且经常侵犯他,他写作的目的就是摧毁这一阴谋。如果我们想要破解阿尔托所谓的社会罪恶,那么应该从这篇文章着手。
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多的哲学阐释都以阿尔托为对象,像德里达这样的哲学家也在阿尔托身上找到了依据。福柯也曾提及过他,他被越来越多的人议论,尤其是在大学里,而且关于他的阐释学也已经形成。他从一个脱离社会的、难以接近的超现实主义者,或是从一个患有精神病的亵渎神明者,变成大学里的研究对象。他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滋养了大学里的思想。
最后值得注意的是,从我们当下的历史角度来看,阿尔托这个人物最有意思的是他的作品中所蕴含的价值,这里的“价值” 是一个物质概念。如果你们看过我 1991 年发表的一部小说《威尼斯的节日》,就会发现我用了很长的篇幅解释这一新现象。要知道手稿本身具有商品价值,这是这个新时代的特征。在这样的年代里,那些被说的、被写的或被体验的并不重要,有价值的是纸上所留下的物质痕迹。对于阿尔托的画作来说也同样如此。所以,为了你们能够更准确地理解,我想简单地回顾一下我在小说中记下的数字,那些让我感到震惊的数字。即阿尔托的一本至少值 40 万法郎的手稿——你们知道他在本子上创作——被窃。假设这本手稿的保险金已经支付了!鲍乐 · 戴维南(Paule Thévenin)实际拥有他的大部分未出版的手稿,既然他已将之捐献给国家图书馆,我们可以估算一下其价值,因为我们知道如今已有 406 本手稿。
所以,如果用 40 万乘以 406,就能得到不止 1600 万法郎,要是计算正确,也就是 160 亿生丁。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相当于伽利玛出版社总资产的 16%。这种价格的上涨与阿尔托所说的和所写的没有关系,因为我也能与你们很好地谈论莫扎特某些交响曲的乐谱。这里所列的与阿尔托相关的数字揭示了一个完全不同的历史状态,如果想了解阿尔托真正预言的以及说过的东西,如今这些数字则有必要提一提。
您看,我们经历了从这种超自然主义的传奇过渡到了戏剧的、精神分析的、哲学的、大学的传奇。最终,所有这一切都混在一起了。从 1920 年到 1990 年或 1991 年,这是一段很长的历史。而这一过程的终点究竟是什么?是一次纠纷,其根源实际就是这个手稿的商品价值,这个手稿的物质痕迹。而且我相信正是这一价值使一个家族,从侄子到侄女,都为之振奋,就好像受到了一些不健康的、亵渎神明的好奇心的驱使。现在,这个纠纷进行到了要对手稿 的摹本进行核查,但是这只涉及摹本的利润以及这些手稿在这几年中的剩余价值,这一点还是让人十分宽慰的。就像您外祖母有几幅梵·高的画一样,她认为这些画只是些毫无价值的涂鸦,然而您却认为其价值连城,有突然靠油井生活的感觉。显然,衡量尺度有很大的不同,但相对来说,与阿尔托事件都有点相似。
对我来说,我的问题是,根据人们对他所做的评论,或有关他的传说或人们信以为真的对他的认知,想要知道大家是否对阿尔托感兴趣,或更确切地说,是否对他说过的话感兴趣,是否对他的文章的含义感兴趣。要想知道这一点,我认为必须了解一下他的传记。我提请你们注意,目前法国市面上出现了有关他的唯一的传记,或许其中记录的一些事情还有待讨论,但这部作品毕竟还是出版了。再者,这本传记还是绝版的,作者不是法国人,而是一个叫托马斯·马埃德尔(Thomas Maeder)的奥地利人。在我的有关阿尔托的作品中,唯一提及他的传记的是《威尼斯的节日》这本书。我在其中抄录了一些描写精确的片段,比如,首要的问题是了解在 “二战”中,在德国占领期间,法国国内医院里所发生的事情,例如拘禁阿尔托的维勒-艾福拉医院。我提到了医院里的四万个病人,是如何因身体受慢性折磨而被摧残致死的,医护人员不给他们吃任何东西,他们只能吃院子里的草,喝自己的尿。那里发生的一 些事情如今已经没有人想知道了,那是一种绝对难以想象的生活。传记还讲述了阿尔托生活中的一些事情,5 月份出版的一期《新观察家报》也登了。就这样,这些事第一次进入了法国人的视野,人们开始评估阿尔托真正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样子;尤其是在与他的家人作对比的情况下。如果您读了这本传记,您就会知道,事实上他的母亲来给他送过食物,他给他母亲写过信,而且从未间断。于是就出现了一个传说,一个超浪漫主义的传说,一个与社会关系脱节的阿尔托。这个传说既不符合历史的事实,也违背了仅仅只是一些普通事实的真实性。要能够正确诠释阿尔托身上所发生的一切,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要知道战争期间他待在法国的精神病院里所遭受的暴力。每次我想提出这一点时,都能感觉到人们认为这是一种恶趣味,是一种脱离现实的庸俗的东西。然而这一切都是真的,阿尔托曾经就生活在那样的环境里。我们有必要理解他后来所说的话的含义,尤其是《老鸽巢剧院演说》中所说的,那个时候他想做的是重新建构有关他的存在的叙事。我认为这样的文本不可思议,而且像这样的文本很容易会被看作是谵妄的或从神秘主义角度说是公正的文本。要是我们觉得它是谵妄的——假设是妄想——我们就不会对它感兴趣,何况这篇文章极其清楚地道出了关于生理学、语言、 文化历史的真理,是阿尔托在经过药物刺激后身体状况恢复一些的时候撰写的。这个文本的开篇是具有历史性的,就像《诗集》的开篇那样,它与历史决定论完全是两码事。在阿尔托的诗中,这是一个宏伟的开篇,不是吗?如果您觉得他所说的话应该放到文字末尾,那么从神秘主义角度来看,这就好像《圣经》一样,就像《玛雅圣书》或者《奥义书》,那种情况下的阿尔托就不是生在某个地方的某个人,也不是对历史事件没什么实质影响的平凡人了。阿尔托的语言表达具有双重性,也就是说,我能把他的话当作神圣的东西,当成宗教的或形而上的默启,或者我可以认为,这是一种单方面的断言,一种成功尝试摆脱这个狂暴的社会虚无主义的断言。
因此,人们总在两种阅读阿尔托作品的立场之间摇摆不定。一种是否定理性和实证主义角度,因为阿尔托被认为是疯子和精神病患者;另一种是从文字的角度对他的作品做出非理性的阐释。我觉得这两种立场都是错误的,都不能用来阅读阿尔托的作品。而我,我一直尝试着理解阿尔托所说的话,因为通过他所说的话,我们才能够清楚地了解二十世纪恐怖历史的重要性,而不是把他当作一个在火星、金星、地球和 X 星系(大于 36000.24)之间来回穿梭的 人。就是因为这一点,我才一直强调他的一些情况或者他病情的发展变化,尤其是战争期间他在法国精神病院里的状态,或简单一点说,就是所有那些成为商品的东西,他的画、手稿等,撇开其含义不谈——这些东西目前非常直观。不管它们有何含义,重要的是这些东西现在都成了有力的依据。而如今进行的纠纷十分可笑,再一 次改变了人们阅读阿尔托作品的方式。
在这里,我坚持批评要把阿尔托所说的话和所写的文章看作圣言的立场。当然,虽然我对他的文章、经历的事情和所说的话抱着极大的兴趣,但这也并不是我的观点。所以,一方面,拍一部有关阿尔托的电影,让一个演员来演阿尔托,这种方式是行不通的,也是不诚实的,不体面的。这种方式是一种传统的回收。我甚至没有看过这样的电影,对我来说,看这样的电影本身毫无益处,明显是对阿尔托施加的暴力。他本人也不曾想过他的生活竟被拍成电影 或被搬上戏剧舞台吧!另外,我一直以同样的批评方式,质疑着人们没完没了地去出版一些彻底掩盖阿尔托原文本意的全集。正因为如此,我在《无限》杂志上刊登了《老鸽巢剧院演说》这篇文章。其实,阿尔托的核心文章没有 36000 篇,相反只有主要的二十多篇。然而,这些文章真正的含义却淹没在一种崇拜之下,迷失在作者的文字之中。毕竟,决定这些文章在全集中布局的人并不是阿尔托本人。因此我觉得,正如我们不能低估阿尔托的言语一样,我们也不能把他的话当作源自西藏或印度的神圣经文。
R.B. :阿尔托感到自己屈服于一些公开的计谋,觉得自己身处一个“巨大的令人入迷的马戏团”当中,这种感觉一直缠扰着他。这个场景在我看来不是少数人的驱病符,相反规模巨大。由于他说过的那些话,普遍的意识都在控诉他是个精神变态,而这些意识就是这位头脑清晰的受刑者的可怕法官。他究竟是个发狂的疯子,像人们所说的是个“篡夺公众健康的检查员”,还是富有真知灼见呢?
菲利普·索莱尔斯:对于拥有这样想法的社会来说,如果您把阿尔托重新置于这一场直接的个人战争中,那么我认为您理解了阿尔托事件的真相。事实上,阿尔托一直强调这个社会是伪造的,是一个错误的社会,是一种有组织的犯罪。在 1933 年之前,这样说可能有些夸张,甚至之后也依然如此。除了这个社会在我们看来越来越像一个巨大的犯罪阴谋,历史还想告诉我们什么呢?是谁想隐瞒这个事实?而又是谁想揭穿它呢?所有的一切都在这里,萨德并 没有说其他的,而是以另一种方式言说。事实上,他预想了一个故事,一个人们可以想象的由犯罪同党构成的社会。这根本不是阿尔托说的,他没有一点萨德的思想。萨德说,总有一天我们会构建一个没有犯罪同党、只有犯罪的雇员和官员的社会。在他所生活的时代,那仍然是不可预见的,然而他的观点却在后来的历史中得到了发展。这一点发生在纳粹主义和斯大林主义盛行的二十世纪,而且在由技术指导的世界组织的推动下表现得越来越明显。阿尔托很早之前所说的,而且是反复强调的,就是人们可以准确地预想到一种广义上的痴迷,预想一种能够很完美地组织和自我调整的大众催眠状态。我们生活在技术的统治下,并且能越来越明显地体会到这种状态。而在这种统治下,人类变得越来越被动和消极,最终成为旁观者。简单来说,必须了解《以神的审判结束》的重要性。回想一下刚开始——1946 年或 1947 年,您听到阿尔托微弱的声音“我昨天学了……”等。您了解阿尔托,这就是他的伎俩。但究竟是关于什么呢?他说了什么?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呢?似乎没有人注意它们的含义,就好像他胡言乱语,毫无目的地叫喊,而他却是通过虚构一个寓言进行推理,正如他常常讲述一个寓意深刻的寓言一样。他的生命本身,就是一个他构建出来为了解其他事物的一个传说或 一个神话。他说了什么?他说,据说“二战”后美国人强迫小男孩在进入学校时检测“精液”等,而这些“精液”会被储存并作为后备军的资源。这样的预测是极早的,直到 1951 年,二十世纪最重要的思想家海德格尔观察到,最终在超越形而上的过程中,从逻辑层面讲,文化方面的文学统治地位对应的是授精或再生产的统治,那是再生产人类的原材料。您总是能在阿尔托身上看到这一点,这是一个永恒不变的主题,也就是正如性一样被强调的东西,实际是对实体、对作为最亲密实体的肌体的一种捕捉。很清楚,必须学会读懂它,尤其是听他说了些什么。
R.B.:让我们谈一谈哲学,谈论一下阿尔托试图权衡的“高等形而上”。他指责它因为偏见而便秘,而且建立起许多神秘的、不可思议的高墙,只有那些懂得其术语的人方能通过。他开始着手驱逐哲学上的神秘感,正如他所说的,目的是使现实具体化。您也一样,始终与理论保持一定的距离,因为您很了解其缺陷与不足。在您看来,从文学的角度,如何降低哲学的重要性呢?
菲利普·索莱尔斯:哲学,就是形而上自身的历史,最终导致形而上的完善。举个例子,要知道它是关于什么的,只要读一读或重读一下海德格尔所写的有关尼采的文章。里面什么都有,尤其是在有关虚无主义的本体的和历史的决定论的章节中。很明显,没有人能够比海德格尔更好地回答您的问题。我完全同意他的说法:跟他一样,我在历史中看到了形而上,甚至是在虚无主义的历史中,虚无主义现在已广泛传播。海德格尔最终说道,他不希望人们把他的哲学当作一个体系来研究,他甚至拒绝“哲学”这个词。思想——根据海德格尔使用这个词的意思——是别的东西而不是哲学史。在我看来,他特别强调荷尔德林并不是偶然的。我明白这种坚持,因为这关系到德语和该语言本身的一个决定性的时刻,就好像偶然与 1806 年发生的疯狂的神话问题联系到了一起。这也不是一种偶然。荷尔德林每天写三首诗,人们将之扔进纸篓里,这同样是个谜。后来,来了一个拜访者,他捡起一首,接着就是……瞧,就这么简单!况且,没有人知道究竟多少诗被遗失了。我认为这两种情况很相似,阿尔托在等他的海德格尔。
现在我回到您的问题上来:依据某个诗歌之外的事物来思考,但又与其关联密切,那就不再是哲学。在海德格尔看来,哲学本身就有一种诗歌力量,至少是被争论的。它有一种诗的力量,但是永远不会成为诗歌。诗歌有一种概念力量,这种力量也不会是哲学的。但是最重要的是,要了解一个诗人、一个仍被称为诗人的人有哪种概念力量。阿尔托有一种非同寻常的概念力量,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应该从字面上理解他的话,或进行抄袭或重复,而是要看他的概念力量是如何施展的,如果思考它,如果我想采取思考的行动而不是重复:这就是诗,这就是诗,这就是诗——没有任何意思的东西。正如您所说,我们并不是这样来降低哲学的重要性。
谈到阿尔托的概念力量,我就不得不提及他的《梵·高作品集》,可以说那是一篇自传体的文章。在这篇文章中对绘画行为的描述很好地预料到了那一时刻,即意象就像唯一普遍的范式,由于心理现象的掌握是可以延伸的,而这在我看来具有现实性。意象这么广泛流传,是谁感到最痛苦呢?当然是绘画,因为绘画好像是一个意象又不是一个意象。绘画就是这个样子,是一种精确的行为,正因为这个原因——您只需重读一下《梵·高作品集》——阿尔托坚持那种笔法,坚持那种螺旋钻的方式以及它所控制和决定的真实关系。必须将之重新置于历史之中。荷尔德林曾预测尼采对形而上的贡献,海德格尔之后,思想又光顾了,可以说洛特雷阿蒙和兰波以同样的方式在概念力量上引起了反响,就好比阿尔托在写作行为上的表现。这仍然要思考,不是从哲学的角度进行文学性的发挥,而是根据所发生的那件事的历史进行短暂的思考。因为那不会发生在任何一段历史背景中,这一点必须要绝对地坚持,阿尔托生命中决定性的事件就发生在三六年、三七年、三八年、三九年、四○年、四四年、四八年。这些都是极为准确的日期,是不容忽视的。
R.B.:您反对社会之人走向平均化和统一制造,坚定认为会有一个地下的未来。您的最近一部小说《秘密》的题目就有这层意思。那么地下美学瞄准的,就是人们所谓的命运的重新个性化吗?
菲利普·索莱尔斯:如果您这么想,也可以。我非常喜欢您使用的“命运”这个词,因为这是人类逐渐丧失的东西,也就是拥有命运。所有这些都与历史终结的宣称有关,这一宣称只能从一种专制意志中而来,与意识形态终结的宣称是有关联的,它只能来自于一种可怕的思想力量,简单地说,就是因技术控制世界,人们看到了斯大林的反革命核心土崩瓦解。所有那些惯常的以及今后需要借助广告催眠大力宣传的虚假行为,都将进入阿尔托匠心独运的描绘 的行列,可以说就像一个催眠的工业。更不用说国家与全球黑手党之间的联合。这一切都是显而易见的。只要谈一谈毒品、武器、食品、艺术平行的市场、赝品和剽窃等就够了。这一切都要求思想必须是在生命的秘密义务之中。但是,我仍将绝对坚持这一事实,就是思想不应该被边缘化,也就是说,不应该使这种秘密性、这种对藏在秘密之中的命运的肯定,具有一种对现实进行否定的或把科技妖魔化的形态。再者,我将追随黑格尔,他曾经说过不会写反对技术的东西。值得思考的是,技术的本质跟技术没有任何关系。
我认为,对于这个伪造的历史培养出的作家和知识分子来说,这太难以理解了,因为面对一种与他们所以为的完全不相对应的行动方式时,他们便会很快陷入消沉,变得脱离社会化,走向边缘化或产生退意。他们淘汰自己,或者说,他们成了自己立场的浪漫主义牺牲品,因为在他们倾向的立场上,他们总是把历史看成某个作为目标的东西,而不是思想。如果这一目标突然被掩盖(当然很少说目标被掩盖,而是说完全从地平线消失),那么能够幸存的神经系统就会少得可怜。这是程序完全能够预见到的。
R.B.:哲学和社会学有个共同点,就是审查的方式变得越来越高明了。但是,当我想到法国的新刑法以及它所授予的治安行动时,我心里就会想事物是否变得更粗俗了。您知道,雅克·亨里克的新小说《永恒的爱慕》在一些书店里被禁售了,因为封面上用了库尔贝的一幅画,呈现了一个双腿叉开的裸女,您对此事怎么评价呢?
菲利普·索莱尔斯:当局确实有些怨言,但他们很快便明白根本不需要如此夸张。我们可以好好地思考,但人们能够做出的 最为正确的思考,就是这些反应的基础源于一个事实,即人们认 为一幅画就是一个意象。但是,库尔贝的一幅画并不是一张淫秽的相片。这是个不争的事实,这是个古老的事件。这类审查源于十九世纪,而且可以说如今已经绝种了。但真正的问题在于其非同寻常的规模。
要了解到如今的审查制度有可能是什么样子,就必须从本质上来评价景观社会究竟是什么东西。只要读懂居伊 · 德波的书就够了。但是,一下子就确切地说出来也太简单了。如果大财团在通讯、报业、电视业、无线广播以及出版业的投资越来越多,回答您的问题也就简单多了。重要的是,必须要了解谁拥有印刷和发行手段的整个支配权。就这么简单。因此,一个要被审的东西如果不能进入系统就不能被审,简单地说,它根本就不会存在。这种情况反映了一个事实,就是人们可以通过电脑或 CD-ROM 预知图书会逐渐消失,直至消亡。不久,只要点阅发行库里的唯一印刷样本就行了。那些书想要卖一万册或十万册,就不再是个问题,一部作品只要纳入发行系统即可,例如,纳入多媒体光碟。这才是如今真正的问题,而且都是高科技。生活中还有一个事实,即十九世纪那种审查仍然存在,它延迟了人们考虑当前形势应该具有的思想。这就催生了一种审查的新形式,即严格的科技审查形式中的嗜古主义思想。因此,知道是好是坏,或知道这样表现或那样表现,其实都不重要。我们会在碟片里看到一些利用某种方式修改过的淫秽画面,因为这种商品跟其他商品并没有什么两样。相反,审查很可能会自动地针对独创性,针对它是独创的这样一个事实。因为到最后,能被再生产的 就是独创、独一无二的东西,而不是复制品。就像我在《威尼斯的节日》里说的,人们可以很好地预见这样的时刻,复制的手段如此高端,以至于通过成批复制可以取代所有博物馆里的画作。谁会注意到这个问题呢?博物馆的馆长,但是,人们也可以收买他们。一句话,我还是强调艺术和文学中的新思想所代表的巨大价值。这才是价值连城的东西。
R.B.:阿尔托、宗教和教堂确实是个很宽泛的主题。他的整个生命似乎都系统性地朝着一种反宗教虔诚的方向。他的思想总是围绕着反上帝和反教会的重建,他指责教会总是希望人类不幸,在拯 救他们的时候给自己提供奢侈。说阿尔托丝毫不愿意与宗教和教会 扯上关系,我觉得则过于简单化了。每次他的医生交代他出去要有 人陪同时,他就去罗德兹大教堂,这一点我们已经说过了,是否应 该注意这一事实呢?您自己也是天主教徒,是耶稣会的老会士,而 且您也肯定自己会走任何说教之外的道路。我很好奇,我想就这个 问题了解一下您解读阿尔托的方法……
菲利普·索莱尔斯:大家都知道,耶稣会会士中也有一些求知若渴的作家,例如,莫里哀、伏尔泰、萨德。在我看来,天主教明显就是个很容易让人违反教规的可怕场所。例如,如果想抗议天主教堂里隐藏的各种各样的堕落行为,想从教士会的模式中脱离出 来,那是很困难的,这是一个由来已久的辩论。阿尔托无疑是天主 教徒,正如乔伊斯及其他人一样,但他很狂热。这就是为什么阿尔 托要不停地批评化身和耶稣基督的原因。他一直说在各各他的人是他,是阿尔托,并且这一点不能被混淆。其实,阿尔托的所有问题 就是不断地重现那个不可能的、伪造了的问题,然而那个问题却始 终作为一种假设而长期存在,那可能就是他自己化身的问题。他只 说这些。因此,有些傻瓜认为那是一个单纯的拒绝。但恰恰相反, 那是一种坚定的占有行为。跟形而上一样,如果人们完全将之接纳,如果我们完全将之占为己有,就可以向前迈进一步。而不是假 如有人说:我,我向天主教吐唾沫,这很无聊;或是,我超越了形 而上,我不需要学习它。这是错误的。证据是,我们有可能迈出的 那一步带有着风险和危害,因为我们不是以这样的方式来摆脱形而上的。通过阿尔托,我们不仅有了摆脱形而上学的企图,而且能够 谈论形而上之外的东西。这也是为什么形而上对阿尔托来说是如此 的重要。对于荷尔德林来说是这样,对于尼采来说也是这样。因为 那触及了疯狂,触及了一种反宗教的狂热以及尼采反基督的特性, 并非一无是处。所以,我认为阿尔托成了形而上大规模解体的一个 部分,在天主教问题上给出了最令人震惊的结论,因为那是最具结 构性的东西,最古老的、长期性的结构。因此在电击疗法的刺激下,他通过预测记录下了正在发生的一切。
我很高兴地看到教皇因明确的教条限制而拒绝任命女性。显然,如果站在天主教会的立场,我们就不能接受这一点,或悄然离 开并说道“结束了”。再说,为什么不可以呢?我们完全可以决定 形而上终结了,天主教终结了。所有的人都回归自然。是这样的!但这个过程很复杂。所以提到阿尔托,他的所有作品都充满了特有 的强迫性概念,这很关键,有助于我们了解被钉在各各他十字架上 的是阿尔托,而不是所谓的耶稣。他说的话很干脆:“我会依据这 一事实向你讲述我的一生!”有人曾在马赛的街道跟踪他,然后试 图杀掉他,等等。要使这样的场景能以一种十分理性的方式展现出来,就必须要有惊人的活力,因为即使叙述被精神病人的话语或嗳 气打断,只要笔锋坚定,推理的思路就始终是清晰的。
您知道吗?海德格尔是个天主教徒,荷尔德林不是,尼采也不 是。荷尔德林本该在他母亲的影响下成为一个牧师。这一切都与法 国的革命现象有关,与他和黑格尔的离奇友谊有关。黑格尔本人绝 对不是个天主教徒。相反,乔治 · 巴塔耶却是。
R.B. :您和海德格尔之间有什么关系?他似乎对您影响很大?
菲利普·索莱尔斯:没有,没有人真的影响了我,但我认为海德格尔所说的话意味深长。其他人说得很罗唆,他是例外。他对技术的本质、形而上的思想以及对尼采的思考,确实有理有据,在虚无主义方面我觉得就更明显了。可以写一部绝妙的书,令我惊讶的 是竟然没有人写,但这不是我的工作,由此可以看出海德格尔不能被理解的程度,以及二十世纪没有一个思想家的智力能够达到理解 他的程度。他的思想太超前了,萨特、梅洛 – 庞蒂、胡塞尔、福 柯、德勒兹、德里达、拉康或阿尔都塞,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都 没有理解他。我们能指出他们中的每个人所不理解的地方。
R.B.:在《存在与时间》里,海德格尔说他者没收了存在,存 在散布于“人”当中,屈服于独裁的统治。因此,人的生活的空间 是不当的,因距离以及与他人的不同而产生了永恒的忧虑……这是 您的态度吗?
菲利普·索莱尔斯:我们发现在这种情况下,“人”的专制将 海德格尔又带回虚无主义,因为虚无是不可想象的,存在也如此, 虚无主义亦然。虚无不被严肃对待的时候是难以想象的,这个时候 的虚无主义又是什么呢?阿尔托是个始终在打破虚无的人,难道不 是吗?跟所有的人一样,这个作家有自己的虚无主义,一种能够揭 示形而上思想终结的深层危机。正是这个原因,阿尔托成了一位如 此重要的作家。
R.B.:阿尔托深信“这个社会吞蚀着身体”。因此在思想史层面上,他不断要求追还他的身体。您自己对身体的重建也高度重视。您是怎么理解的。您参照的是哪个身体呢?
菲利普·索莱尔斯:从系统的角度看,我一直坚持这样一个事实,而且这个事实至今仍然存在,人类的身体与动物的身体不是一 回事。然而几乎不再有人理解这一点。这个身体与动物身体毫无关 系,从某种意义上说,动物肉体本身只是丧失,没有死亡。我们可 以通过体会丧失和死亡的区别来理解人类的身体。人类的身体意味 着与死亡和虚无的关系。再者,至少应当看到历史是通过身体来体 现的,而非通过思想,是通过身体。正因为如此,文学,文字的东西才显得那么重要,长期地传授着历史。要了解某一时期的历史, 就必须读一读这个时期大文豪的传世之作。马塞尔 · 普鲁斯特的作 品能告诉您他生活的时代,内容甚至比历史学家的更为生动,巴 尔扎克亦然。阿尔托也是以同样的方式感染着读者,他提及的身体 近似于语言的发声体。一切均产生于身体与语言之间。因此,具象 化的历史回归这一主题自然而然就能够吸引文豪们的关注。拥有身 体和语言又意味着什么?是一个掌握语言的身体呢?还是一个直接 进入言语、话语的身体呢?这就是问题之关键:动物并不具备这样的身体,并不具备这样与语言的关系。然而,当今社会呈现出一种 系统地摧毁语言、逐步回到纯动物身体的趋势。我不希望看到将人 体的器官和实体进行商品化的新型科技手段,尤其是再生性的实 体。因为我们可以通过性接触来制造越来越多的人,而不是通过一 次空前的变化。我坚持这个观点,不是想把当今的科技妖魔化—— 因为科技能够完成的一切,终将变为现实——我只是想强调一种与 那一堆奇妙的东西相关的正直的思想。这也正是阿尔托在《终结上帝的审判》卷首所陈述的内容。他很有先见之明地说我们将创造出 人类,然而我们越是通过人工和科技生产的方式进行生育,死亡就 越缺乏现实感。以至于通过电视直播看到一百万人死于两伊战争, 二十五万人死于海湾战争,五十万人死于卢旺达,我们只能说:“该轮到下一波了!”大家都知道,死亡的紧张感以及死亡的本质(尽管它在虚无的第一层面被拷问)正在逐渐被剥夺。一个人工复 制出来的人类是奴隶性的人类,也就是会自愿被奴役的人类。这样 的人类只能是具备劳动能力的行尸走肉,正如海德格尔所说,是 被他们自己的所谓“自由”意志引导而走向虚无的。这种虚无是 人为的。这就是剥夺身体所意味的东西,也是我们能讨论的最起码的东西。
R.B. :我想回到性的主题——您的小说中经常提及的主题。您的论点很尖锐,认为性并不应该是强制的,也就是说如今人们可以放弃性,因为它已经完全陷入商业的陈词滥调中。阿尔托甚至强调 放弃性的必要性,因为在他看来性交会使人变坏,导致思想的卖淫行为以及所有东西的大混杂。在这种情况下,性会变成什么呢?
菲利普·索莱尔斯:如果我在阿尔托的作品中读出我应该放 弃性——那简直太好了!但那似乎是与形而上或宗教联系在一起 的。或者说,我知道性是什么东西,我有可能会要求自己放弃。或 者我根本就不知道。如果我在不知道性究竟是什么东西的情况下就放弃,那又意味着什么呢?能够说明问题的,或者说令人感到棘手 的,也就是是否有性都不重要。可以做,也可以不做,这并不是个 问题,我总是这么说。这就令人更为困惑了。因为信仰是应该或不 应该。如果有时候应该有时候不应该,那就是一种异常的亵渎行为,是一个性的无神论的证据。是这样,因为性无神论是唯一可以 证明的无神论形式。
R.B.:最近,阿尔托事件引起了极大的关注,不仅仅是因为版 权问题。人们经常提的问题是,把一种最为晦涩的思想带入公共污 染的思想之中是否是个冒险行为。在谈论阿尔托的时候,如何避免 哗众取宠?在您看来,用哪种方式谈论这个人比较合适?
菲利普·索莱尔斯:有关阿尔托的问题总是相同的,有一些人 获得了为自己的神经症、精神病、压抑情绪、心理障碍进行辩解的许可。人们在他的作品中可能找到论据,可以谈论造假的社会以及社会会利用他们的神经症、精神病、心理障碍以及商业化的性行为。您可以在这两者之间选择!或者说,你们愿意模仿还是拥有对 阿尔托完全错误的且自我伪造的信仰呢?
为了回答您的问题,所有我能说的就是之前所提及的,应当读 一读他的作品。要读他的作品,就必须证明我们知道如何去读,换 句话说不仅能读他的,而且能读所有人的作品。这完全是能够做得 到的。阿尔托展现了惊人的博学,他有着巨大的阅读量。他是一个伟大的读者,同时也深入了解生活。只要证明人们能够读懂他就够 了。你们知道阿尔托喜欢戏剧排练吗?有一件事让我感到十分吃 惊:当给演员排练时,他要求演员用完全不合拍的旋律去演唱,例 如,用类似于《阿维尼翁小桥》的流行曲调表现拉辛或莎士比亚的 诗句。你们知道,阿尔托从来不缺乏幽默感,即使在陷入疯狂的兴 奋状态之时。他并不总是严肃的或悲伤的,他甚至经常搞笑,与乔 伊斯和普鲁斯特一样。但最重要的是通过这种方法,阿尔托教会他 的喜剧演员一个重视语言的实际技巧。其实,当他们遵守这种离 奇的语言排练时,是能够以合理的、正确的态度与阿尔托达成一致 的。其余的就是些闲话、广告、心理学、连载小说以及为了通过大 学课程或考试而写的昙花一现的评论。如果想马上就与阿尔托直接 交流,只要充分参与到这个关于语言的问题中就可以了。但这并不 意味着——我再次强调——只要阅读阿尔托的作品就行,而应以对 语言问题的同样关注度和冷静态度去阅读《圣经》,或者去读萨德侯爵、阿尔托和圣 · 奥古斯丁。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真正了解阅读。
1994 年,柏林
《对诗歌的反叛:安托南·阿尔托文集》
作者: [法] 安托南·阿尔托
尉光吉 主编
王振、石可、马楠、宫林林 等译
新行思|四川人民出版社 出版